这是莫扎特妻子康士坦莎的墓。 她死于 1842 年,享年 79 岁。如果莫扎特活到 79 岁,那末,人类的精神生活就要因此而大大得福。
康士坦莎同莫扎特的父亲葬在同一块坟地上。在德国和奥地利,到处都能见到这种风格的教堂墓地,那仿佛也是一首莫扎特很短小的《安魂曲》,一首凝固了的《安魂曲》。你只有参观了这种墓地,你才能真正理解莫扎特的《安魂曲》。
这是莫扎特的两个儿子。长大后,都没有结婚。所以莫扎特这一家便断了烟火??
幸好全世界有成千上万莫扎特崇拜者,这比什么后代都兴旺发达。注意,贝多芬也没有子孙后 代。
1993 年 11 月初,笔者曾在德、奥边境阿尔卑斯山一美丽的山谷投宿过。
生平第一次踏上奥地利的国土,内心第一句读白便是: “你好呀,亲爱的莫扎特!” 山谷里有个百年古老乡村小教堂;尖塔很高很高,上面有个十字架,直
指蓝天白云。教堂后院有不少古墓,碑石上刻着一些久远的年代。无巧不成 书。有块被风雨剥蚀得不成样子的小墓碑,上面刻着:
托马斯·昆茨 1760—1799 是个匆匆来又匆匆去的平民小百姓,算是莫扎特的同时代人。山居深静,又适逢明月当照,老木寒泉,风声簌簌。因触景生情,笔者
又追问起“死”的意义。
这是奥地利同德国交界处的一个幽静山谷。
1993 年晚秋,笔者曾在这里小住过几天。乡村教堂演奏的曲子仍旧是莫扎特的作品。山谷里的牛羊晚归、一水一村、一桥一树或一篱一犬,均为笔者进一步感受、理解莫扎特音乐(比如他的双簧管四重奏,单簧管、中握琴和钢琴三重奏)提供了想象力的背景。可以说,这个娴美、幽静的山谷在本质上是首凝固的莫扎特作品。
最忘不了的是那里的夜月空明、澄然秋潭和阿尔卑斯山的山涛幽然谷应。这里出了个莫扎特是 天经地义,符合逻辑的。
对于莫扎特,死就是意味着永远离开钢琴,不再写曲子; 对于我们,死则是意味着再也听不到莫扎特音乐。
莫扎特的一生幸福吗?
——小说与人生
小说的好坏,当然不在长短,而在扣人心弦,感天动地。人的一生又何尝不是这样?
我们在这里提出的,是个人生哲学的大课题,永恒的课题。 不同的人,有截然不同的回答。唯一标准的答案是没有的。当然,一辈子饥寒交迫、穷困潦倒,或流放到某个孤岛,在那里服 20
年苦役,最后死在狱中,这样的人生无论怎样讲也不能说是幸福。 评价莫扎特的一生,我们怎么也不能用“吃喝玩乐”、“荣华富贵”或
“穷奢极欲”这些红尘尺子去加以衡量。这是公、侯、伯、子、男爵的尺子; 用它去衡量拿破仑的一生,同样不合适。
衡量莫扎特、拿破仑和爱因斯坦的一生,该要用到同一把尺子。这便是 崇高人生使命感的神圣召唤和世界的意志。因为这三个人都是“世界精神的代理人”。
动物园的天鹅,整天价日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优哉游哉,饱食终日,无 忧无虑,不被任何刻骨铭心的东西触动过,这样欢娱的一生轻松易过,但得到的东西也会太少太少。
上帝手中,永远握有守恒法则:
没有痛苦的人生,也必然会失去许多回震撼心灵的欢乐体验。 在暴风雨中搏击的海鸥,最懂得大自然雨后复斜阳宁静、绚丽的珍贵。白鹤不远千山万水,被“世界意志”驱使,每年 10 月下旬至翌年 3 月上
旬来我国鄱阳湖、洞庭湖,在人类难以涉足的偏僻沼泽或浅水泥滩越冬,以
苦草根和砂砾为食,才能真正体验到春回大地时的欢乐。 莫扎特的一生,便是这海鸥、白鹤的一生。像贝多芬一样,莫扎特的一生也是从痛苦走向欢乐,从严冬走向春天的
搏击一生。
有时候,我们会想:他短暂的一生,从 8 岁①写下第一部交响曲,到 35 岁死的那年完成了《安魂曲》,一共六百多首,且不要说创作,就是光把一 个个音符抄在谱纸上,也要抄断手指关节!事实上,1770 年 10 月,14 岁的莫扎特在米兰写宣叙调和他的歌剧《海洋之王》就写得手指关节发痛。在给 母亲的信中,他写道:
“我亲爱的妈妈,
??因为写了那末多的宣叙调,我的手指痛极了。求妈妈为我的歌剧(指
《海洋之王,莱·第·庞托》)一切顺利,也为大功告成后我们能愉快地重逢而祈祷??”②
他一生用手指过度,一坐下来写就是几个小时,有时甚至来不及活动一 下手指关节就匆匆离开写字台,直接跑到音乐厅去,因为他也是当时全欧洲最伟大的钢琴家。是的,他的手指时常发生痉挛。莫扎特的幸福是不断创造世界的幸福。
什么是创造的幸福呢?
① 读者一定记得,他早在五六岁就写下了他生平第一部作品 G 大调小步舞曲。
② 《莫扎特书信集》,H.Mersmann 选编,1972 年英文版,第 20 页。
笔者想起 19 世纪法国大科学家安培走在巴黎街道上,突然灵感附身,急忙从口袋中掏出一支粉笔,将公式写在停靠在路旁的马车车篷上。马车启动了,他不知不觉地尾随在后,还在继续他的数学物理推导。估计,他这一灵感如清泉奔涌的状态正是别人无法体验到的幸福。1957 和 1958 年,德国实验物理学家穆斯堡尔观察并证实了一种磁共振现象,并在《穆斯堡尔效应》 这篇论文中描写了这一现象的主要特征。估计,这时候的穆斯堡尔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之一。
1961 年他走上了诺贝尔奖金领奖台。事实上,该效应是研究固态物理微观结构一种有力的工具。它几乎在自然科学的全部领域都有应用。
上海著名二胡演奏家闵惠芬有一次对笔者说: “当我走上台,整个乐队为我伴奏,我感到幸福极了!” 这正是创作的幸福。不过闵惠芬女士的幸福还不是世界第一级的。因为曲子不是她创作的。
如果她写下了曲子,而且又是世界乐坛的一首千古绝唱,再由她自己亲自登 台演奏,那末她的幸福便是世界第一级的幸福。
可见,幸福是有等级的。 大创造,大幸福;小创造,小幸福。最基本的创造,最基本的幸福。农民在田间秋收的喜悦心情,当然是一种创造的幸福,而且还是一种最
基本的世界创造的幸福。因为它是莫扎特大创造幸福的前提之一。大幸福永
远要懂得尊重最基本的世界创造。 上海南浦、杨浦大桥的总设计师所体验到的便是大幸福。 莫扎特的幸福更有理由是世界级的大幸福。他把自己的创作能力看成是神圣的造物主赐给他的最珍贵的天赋,所以
他的幸福便是天大的幸福,或者叫天福。
幸福同金钱并不一定成正比例关系。 不能说,花钱越多,幸福越大。
莫扎特刚写完一段《唐·璜),就在朋友面前弹奏。他沉醉在幸 福——天大的幸福之中。他的幸福是别具一格的。这幅木刻是根据哈曼的油画而创作的。
幸福同你为之付出的才华、汗水、心血,甚至痛苦倒是成正比例的。一般来说,做父亲的幸福不如做母亲的幸福来得大,因为父亲为孩子付
出的心血不如做母亲的付出的多,包括怀孕和临产时的痛苦。 高中某学生做几何习题,久久做不出来。同桌好友早已做好,要他抄一
下交卷,不必去绞尽脑汁。他拒绝了。黄昏时分,他终于圆满地解出了那道 难题,一种幸福感顿时便流遍了他全身。要是他抄了同桌的,他也就失去了那份创造的幸福。
明白了什么是幸福,我们对莫扎特的一生才可以作出正确的评价。 读者一定还记得,《唐·璜》是在他最喜欢的环境中写下的。在“小白
菊”别墅,他度过了几个星期的好时光,简直就像在欢度佳节一样。他同好 友闲谈,游戏解闷,还有舞会散心。他有一边作曲一边同别人神聊的本事。他写好了一段,就在朋友(布拉格的歌唱演员)面前弹奏。今天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当时莫扎特的大潇洒、大幸福的情景。他的大痛苦和大幸福都是对称
的:都是上帝给的。
人生像小说,有长有短。有的长篇,洋洋洒洒,30 多万字,刚出版一年,便进了造纸厂。有的短篇(如欧·亨利的),尽管只有两三千字,却闪烁着 永久的光芒。
对生命,我们也作如是观:宁可短些,但要质量好些。 一个人,四平八稳地活过了 90 岁,对人生世界没有什么刻骨铭心的感
受,很难说他的生命拥有高质量。 莫扎特的一生很短,却将这短的俯仰一世一一化成了幽愤音响诗,通过
钢琴、小提琴、长笛、单簧管和大管??演奏出来,这在人类文明史上的确 是空前绝后的现象。
当然,90 岁的寿命,质量又极高,这样的人生才最值得一过。 莫扎特死得太早,毕竟是人类文化史上的一大憾事。在人类精神的天穹
中,在没有月光的晴朗之夜,他的短暂一生就像一颗特大的偶发流星,灼热、 极亮地烧掉了自己,却久久照耀了世界。
在我们看来,他无疑是仅次于上帝的人。因为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,他 则以纯正的心志,笼天地于形内,挫万物于笔端。
现在是 1996 年。今年的科学技术(比如电脑、电视和波音飞机)比起
18 世纪,不知要先进多少倍。当然,它脱胎于 18 世纪的科学技术,脱胎于伯努利家族、傅里叶、欧拉、拉格朗日、雅可比、高斯、伏打、卡文迪许和富兰克林??等人的工作,但是今天的人不再会提起他们的成就,他们的成就已经溶合进了当代的科学技术,失去了他们独立的或单独的意义。走进书店,我们决不会看到他们的论著。
而莫扎特的作品则不然。
20 世纪 90 年代的音乐并没有超过或包容莫扎特音乐。 走进音乐书店,你会看到莫扎特的钢琴奏鸣曲乐谱还在架子上闪闪发
光,生机勃勃;
走进音像公司,莫扎特的一些最佳版本激光唱片依旧在那里光灿夺目。 这正是莫扎特音乐艺术世界独特的生命力。为此,今天连骸骨都找不到的莫扎特,该在九泉之下感到欣慰了。莫扎特的音乐是永恒的。夜深人静时,其声呜呜然,如怨,如慕,如泣,
如诉,余音袅袅,不绝如缕,令人有抱明月而长终,托遗响于悲风的感叹。
他的音乐与人性同在。 只有当人类不再具有人性,变成了非人,莫扎特音乐才会死去。
——后记
由于许多原因,这本书断断续续写了四五年,不过实际握笔仅用了八九
个月。在写作过程中,我们经常听莫扎特的唱片。唱片里的莫扎特日夜同我 们在一起。比如大量的德国舞曲和乡村舞曲。它和施特劳斯的圆舞曲很不相 同:
施特劳斯的曲子仅仅是男人与女人共舞,而且女人都是些名媛、贵妇, 珠光宝气;莫扎特的舞曲则是人与人、人与羊群、人与紫罗兰、人与大自然 共舞。或者说,在人与人共舞的同时,还有整个和谐的大自然参与。——莫 扎特时代的大自然尚未受到工业文明的污染,当时世界人口总数估计只有八 九亿。这是造物主安排、计划好的总人数,符合地球生态平衡。
我们向往、眷恋八九亿。今天五六十亿人口只能产生重金属摇滚。未来 的一百亿将是个大灾难。
当书稿全部完成准备交出版社的时候,我们才真正恨起手中的这支秃 笔,因为它远没有把莫扎特音乐艺术世界的清、静、和、远、恬、澹、雅、 丽、幽、深、雄、悲、欢等多种审美境界刻画出万一。我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我们遇到了根本性的障碍。从一开始我们便着实明白这障碍的存在。这 是人类的普通语言(汉语、德语、英语??)同音乐语言的差距造成的。好在我们写出读者手中这本书并不是以什么音乐专家自居,而仅仅是以两位莫 扎特音乐发烧友的身分。事实上,莫扎特作曲的时候,心里总是既面向音乐 家,又考虑到广大的音乐爱好者的水平。178O 年 12 月 11 日,莫扎特父亲写信给莫扎特:“我要提醒你,作曲的时候不要只考虑到音乐专业的圈子,也 要为非音乐专业的圈子着想。真正懂行的人只有 1O 个,而不懂行的却有 100 个!切莫忽视那些所谓的大众,他们正在竖起耳朵来听。”
我们便站在千百万大众的队伍中,四只耳朵竖得特别长。完稿之日,外
面下着雨,并伴有雷鸣。我们想出去走走,作长距离的散步。 回到家,我们意外地带回一首诗:
共把破伞
风斜 雨狂 比黄豆大的雨点 打在深夜一把破伞上 发出沙沙响
但这样 你和我
只好 只好 靠得更紧 心和身 早已融化 成一个人
风停 雨停 走到浦江岸边 已是晓风残月 鱼肚白黎明
我们是在向这部朝夕相处的书稿告别,不是告别莫扎特音乐,不是告别 莫扎特之魂。我们忘不了莫扎特的“生无所息”的勤奋。1782 年他在写给姐 姐的信中说:“我经常写到深夜 1 点——次日 6 点又起床。”一共睡 5 个钟头!而且是经常性的。这便是中国古人所说的“三更暂眠,五更复起”。这是莫扎特精神。令人肃然起敬。
在完稿之日,我们要感谢上海家化联合公司总经理葛文耀和他的副手周 启英先生。在写作本书的过程中,他们经常给我们精神上的鼓励。早在今年 年初,他们就对我们说:
“希望《莫扎特之魂》这本书的首发式能在我们公司举行。” 他们的企业如今成了先进,成了样板。 葛文耀总经理是不是从莫扎特钢琴协奏中得到了什么启示呢?他像一个
优秀指挥,企业好比是一个乐队。一个好企业必须是个和谐的集体,它需要 和谐地协奏。
两位杰出的企业家,同时又是两位莫扎特音乐的发烧友,这给了我们深
刻印象。据他们的夫人告诉我们: “葛文耀一回到家,撇开一切,第一件事就是听古典音乐!” “周启英业余最快活的事情是去买唱片,躺在沙发上欣赏莫扎特和贝多
芬。”
所以我们成了朋友。 莫扎特音乐是维系我们友谊的共同语言。这语言是永久性的,我们的友
谊也是。
上海欧洲学会秘书长宴小宝教授也是我们要感谢的。他常去德、奥,每 次都给我们带些有关莫扎特的新书。
最后,我们还要多谢奥地利萨尔茨堡华人齐继义先生。他经常从莫扎特
的故乡给我们寄些珍贵的出版物,比如《1993 年莫扎特周论文集》。齐先生 的夫人是奥地利人,他同莫扎特音乐协会关系密切。这就帮助我们的研究工作同国际接轨,并从心理上缩短了我们同莫扎特音乐的距离。
1996 年 4 月 4 日,为纪念中、奥建交 25 周年,上海社会科学院在上海
历史博物馆举办了一个展览会,在大厅里我们结识了奥地利驻上海总领事柯 安栋(Anton Koppensteiner)先生。我们自然谈起了莫扎特(同有教养的 奥地利人见面不谈几句莫扎特无论如何是不正常的):
“你们中国人对莫扎特音乐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。这是两方面气质相通 的缘故。在莫扎特音乐里头有种安详、心灵平和的东西。”总领事这样脱口 而出。
“我们中国人最喜欢这种心灵平和、安详的氛围。到 21 世纪,我们就更加渴望。”
谨以读者手中这本《莫扎特之魂》献给 21 世纪的热爱莫扎特的中国青年 一代,以及许多许多中年人和老年人!据我们所知,今天仅上海的琴童就有
10 万(北京至少不会少于这个数)。在 10 万架钢琴上至少放着一本儿童钢
琴曲集,其中又至少收集了莫扎特一首小步舞曲或钢琴奏鸣曲。这便是莫扎 特之魂与我们同在的根据或证明。
1996 年暮春于上海
附录:
上帝专门派他来赐给人类
数不清的如珠似玉的旋律
——莫扎特创作一览表
孔子告诫我们:“生无所息。”莫扎特不但做到了,而且做得最杰出。他的死才是他最后的总休息。
我们计算了一下,莫扎特从 6 岁(1762 年)开始作曲,到 35 岁(1791 年)去世,在这短短的 29 个春秋寒暑总共创作了 626 首曲子,平均每年 22 首。
![]() ![]() |